一卷書開始,通常都會有幾種介紹性的作用。第一種是對處境的交代,這可以是歷史的處境,讓讀者進入故事的歷史世界,也可以是文學處境,將這卷書的內容與相關的文獻連結起來。開始的另一種作用是主題的介紹,簡單握要地將書中將要表達的主題介紹出來。開始也可以是內容發展的預期,讓讀者有心理準備,進入之後要發展的情節。馬太福音的開始,也可能有這些作用。因此在進入馬太福音的研讀時,必須對這開始的段落細心地分析,以發現作者為讀者進入這卷書時預備了甚麼指導性的線索。1)
第一個重要的線索是這書開始的兩個字 (Βίβλος γενέσεως)。中文聖經一般都將這詞放在句子的最後,而且全部現有譯本之中,都簡化成只表達出是「家譜」。2) 但在原文之中,第一個字清楚表明這是一本「書」(Βίβλος)。因此馬太是要讀者理解這是耶穌基督家譜的書。
其中可能的作用,是要讀者回想創世的開始。「家譜的書」這個詞,在古希臘文舊約聖經之中,只出現了兩次,都是在創世記的開始部份,分別是2:4與5:1。在2:4之中,希伯來文的馬索拉文本之中沒有「書」字,只是在七十士譯本之中加入了,更反映出創2:4與創5:1的平衡。
在創世記之中,在這裏被翻譯為「家譜/ 後代/ 來歷」的字 (תּוֹלְדֹת),在整本書之中共出現了12次,可以說是創世記敘述發展的主要標示。3) 雖然希伯來文聖經之中的書卷名稱都是以書的第一個字命名,但是在希臘文譯本之中,在新約時代之前已經稱創世記為γένεσις,因此馬太以「家譜的書」作為這書的開始,明顯地是要讀者聯想到舊約創世記的傳統。
在初期教會對馬太福音的研讀之中,比較著重家譜的歷史意義,從當中追溯耶穌基督的歷史根源。在上一代的歷史研究之中,會與路加福音中的家譜作出比較,希望找到真正歷史性的家譜。但在近代的研究中,比較著重家譜的文學和神學意義。在編輯批判中,會針對這家譜所反映的馬太群體面貌。而在文學分析中,就會著重這家譜在馬太敘述之中預備性的作用。
從文學作用方面,家譜的作用是帶領讀者從讀者本身的現實世界,走進馬太的敘述世界之中。這家譜指出,以色列作為被揀選子民的歷史,是馬太故事的起點。馬太也藉著家譜將他所要表達的視角反映出來。讀者更可以從這家譜的特色,看到馬太所要發展的信息方向。
馬太在指出這是耶穌基督家譜的書之後,接著以兩個屬格名詞,進一步描述這家譜的書的主角耶穌基督的身份,他是亞伯拉罕的後裔、大衛的子孫。在接下來的家譜,也是由亞伯拉罕開始,以大衛為核心。這兩個名字對馬太的猶太讀者非常重要,因為亞伯拉罕與大衛代表著他們民族的身份與盼望。這重點也可以從1:1與1:17的對稱之中看到。在原文的1:1之中,馬太指出這家譜的書是耶穌基督的,然後指出他是大衛的子孫,最後指出他是亞伯拉罕的後裔。到1:17的回顧,他卻是由亞伯拉罕開始,然後是大衛,最後是耶穌基督。這種前後對稱的手法加強了讀者對這幾個名字的重視。
亞伯拉罕代表著以色列民族的開始。從耶和華起初對亞伯蘭的呼召,到之後的改名與立約的應許,作為了以色列民族存在的根據。但對於新約的讀者,也可能更留意到一個猶太人經常忽略的重點,就是神對亞伯拉罕的應許之中,存著一個普世性的層面,就是神要藉著亞伯拉罕的後裔,使地上萬族都可以得到祝福。這似乎是馬太在之後的信息發展之中所要帶出的重點之一。
大衛代表著以色列人的國度歷史與盼望。國度的盼望是由耶和華應許亞伯拉罕,要使他成為大國開始。但在歷史之中卻一直存著阻礙,直至大衛使國中有一定程度的平安,之後更得到耶和華應許要將國權賜給他與他的子孫,作為世世代代永遠的君王。這大衛的國度也成為了馬太所列舉的家譜名單的主要骨幹。馬太在1:17總結這家譜時,指出從亞伯拉罕到大衛是14代,而大衛到被擄是14代,從被擄到耶穌基督也是14代。見證著這國度的歷史,從開始的應許到初步的成就,從這初步的成就到失敗,也從這失敗到最終成就的盼望。
馬太使用這14代的結構也明顯地是有象徵性的意義。參考路加所記載的家譜,相同的時期每段約有21代,可見馬太是選擇性地記載他的家譜。從另一角度看,這家譜所描繪的年代似乎也有一定的選擇性。由撒門/喇合至大衛只記錄了波阿斯、俄備得、耶西、大衛 (1:5-6),這部份家譜基本上與代上和路得相同,反映同一傳統。在路加之中,希斯崙與亞米拿達之間似乎多了一代,大衛之後就有更多。但傳統中卻沒有記載喇合,似乎是馬太從另外來源加入的。喇合代表著以色列人進入迦南地的歷史,若以色列是十五世紀末入迦南,而大衛應該是約十一世紀下半,中間約400年,似乎越過了很多代。
而且馬太的家譜之中只有41個名字,只是他重複了耶哥尼雅,才湊夠三個14代的數目。這14代的象徵曾經有很多不同的解釋,但最可能的是指向大衛的名字,因為在希伯來文之中,大衛 (דוד) 所組成字母的數值正是14。4) 這對大衛的重視也可以從對他的描述看到。雖然從大衛至耶哥尼雅,每一位都是君王,但在馬太的家譜之中,就只有大衛被稱為王。
這三個14代的結構,不單是反映神與亞伯拉罕和大衛立約應許的重要性。最後的一個14代,指出這些應許在歷史上的失落,也指向基督來臨的盼望。
這家譜的另一個特色,除了耶穌的母親馬利亞之外,另外記載了四位婦女的名字。在一般古代家譜之中很少有婦女,甚至現代的家譜中也不會很多。但按著作者所要敘述的目標,也會交代女性在當中的角色。在創46,列舉雅各的家族下到埃及時,也清楚地列明不同的母親所生的兒子。在代上2,在列出耶西的後裔時,特別交代了大衛的兩個姊妹所生下的兒子,其中約押在大衛王朝之中擔任了重要的角色。因此在古代家譜或名單之中是否有女性的名字,主要是因著作者所要表達的意義,或是要讀者特別留意一些角色。
因此討論馬太在耶穌基督的家譜之中所包含了這四位婦女的名字時,需要分析馬太引進這些名字的作用。學者們對於馬太列舉這四位婦女名字的作用有很多不同的意見,5) 在這裏將不會一一討論,只會按著經文典故之中的背景,建立一個可能的方向。
首先,我們需要留意這四位婦女都是出現在由亞伯拉罕至大衛之間,可以說是在國度應許未實現的階段,重點似乎是在這應許是否可以成就,在過程之中遇到了怎樣的挑戰。另一方面,馬太明顯地不是以角色在歷史中的重要性來作出選擇,他沒有記載撒拉、利百加、拉結、利亞。這四位可以說是以色列創始時期的重要女性角色。相反,馬太所記錄的女性,都比較上是小人物角色。
第一個被記載的女性是他瑪。她的故事記載在創38章,是一個與上下文沒有緊密連繫的敘述安排。創世記37章記述約瑟被賣到埃及,而創39章則是約瑟在埃及的事跡,特別是約瑟和波提乏之妻的故事,可以說是以色列的子孫面對著前途關鍵考驗的時刻。而在創38:1之中,指出猶大離開他兄弟們下去,並且娶了一個迦南女子為妻,當中基本的主題是猶大的失敗。到最後,當猶大帶著自義的態度要刑罰他瑪,而發現其實是自己犯罪時,他的回應可以是這個故事的焦點。他說:「她比我更有理。」這典故反映出上帝對他所揀選的子民的保守,雖然他們失敗,神卻使用一個外邦人的女子,使祂子民得以延續。
第二個馬太所記載的女性是喇合,她並沒有出現在傳統之中的任何家譜之中,而是馬太的特別記載。在馬太的家譜之中,由喇合至大衛之間只是四代,因此引起對喇合身份的疑問。但從家譜的作用的角度看,裏面所列舉的人物都應該是以色列歷史傳統之中重要的人物,而在舊約歷史當中,就只有在以色列進入迦南地時在耶利哥匿藏兩位探子的妓女喇合。約書亞記之中對喇合與探子的敘述,應該帶著一定程度對民數記13-14章的典故的呼應。出埃及後第一代的以色列人,來到應許之地的旁邊,派遣了十二個探子進入迦南地。他們的窺探旅程是成功的,但是他們帶回來的報告,卻使以色列人失去信心,引至他們要在曠野流浪四十年。到約書亞記的開始,摩西已經離開了,以色列人再次面對進入應許之地的挑戰,他們又再次派探子進入迦南。但這次的窺探旅程是失敗的,被人發現了。若這兩個探子被迦南人所捉拿,甚至處死,相信對當代的以色到人會有極重大的打擊,可能因此而不會再嘗試進入迦南地。但上帝卻興起喇合,讓她介入在事件之中,使兩個探子的性命得到保存。與他瑪的故事一樣,喇合也是在以色列人的失敗之中,面對著失去應許的盼望時,被神使用,藉著她使以色列的盼望得以延續。
第三個馬太所記載的女性,是比較知名的路得,因為她的故事被獨立地收錄在舊約正典的一個書卷之中。但她在傳統之中的典故作用卻最少有兩種可能。在猶太人的希伯來聖經之中,路得記被排列在箴言之後,緊接著箴言31章之中的才德婦人的論述。按著這樣的編排,路得的故事就被視為這才德婦人的典範。但是在基督教的正典,與及希臘文的舊約譯本之中,路得記都是被放在士帥記與撒母耳記之間,成為這兩段歷史敘述間的橋樑。在這個文脈關係之下,讀者可以看到一個由士師記17章開始,到路得記形成三個都是與伯利恆相關的故事。在士師記17-21章的兩個伯利恆故事,都是以悲劇作結。在這個「以色列人中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的世代之中,以色列作為耶和華選民的命運似乎面對著極大的挑戰。他們是否能繼續存活在應許之地當中,有很大的疑問。在這故意背景之中,路得記的開始又再次重複前面的問題,這個伯利恆的家庭,因為饑荒而離開家鄉到摩押去,在幾節經文之中就交代了全家的男丁去死,似乎延續著士師記17-21章的悲劇。路得雖然是一位摩押的女子,卻堅信耶和華的應許,在拿俄米的指示之下,與波阿斯結合,以至成為大衛的先祖。從這個角度看,路得也是在以色列人的失敗之中,面對著失去應許的危機時,抓著耶和華的應許,藉著她的信心使以色列的盼望得以延續。
第四個馬太所記載的女性,同樣地是比較知名的拔示巴。但馬太在這裏卻沒有使用拔示巴的名字,而是以烏利亞的妻子來表達,若是原文直譯更可以作「那屬烏利亞的」,更強列地指出大衛的罪行,將本來不應該屬於他的搶奪了來,而所羅門是在這姦淫的關係之中所生下來的。在那時候,雖然以色列國在大衛的領導之下,國力似乎穩定下來,而且耶和華更在撒母耳記下第七章,與大衛立約,應許使他和他的子孫都可以在這王位之上,但是在撒下11-12章,卻長篇地敘述大衛與拔示巴犯姦淫,後來更在設計謀害烏利亞之後,將拔示巴接到宮裏作了他的妻子。若不是神的恩典,大衛將可能失去以色到的國權,他的後裔也不能繼承這個王位。這個典故與前面三個不同,雖然都是針對以色列人的失敗,但卻不是指出這女性的角色是神所使用的挽回方法。從這個角度看,這個可能不應被視為一個婦女角色的介入。拔示巴的名字根本就沒有出現在這家譜之中。因此重點是在於大衛的失敗,與及在神的恩典之下,大衛的王權仍然可以被傳到所羅門而延續下去。
除了四個婦女角色典故的出現,這家譜也有另外一些特別之處。當中有幾處提及直接係譜之外的人物。每次都是交代直接繼承人的兄弟。
當中一個是有交代名字的,是猶大從他瑪所生的謝拉。嚴格地來說,因為謝拉的手先出來,而且收生婆也以紅線作記,確認他是首生的,法勒斯才出生。這可能是暗示著聖經之中經常出現的一個主題,就是大的要服侍小的。只是在這家譜之中沒有明顯地表達迢個信息。
另外兩處,則是比較一般地以「和他的兄弟」來交代這額外的角色。首先是猶大和他的兄弟,指向雅各的十二個兒子,並引伸到以色列的十二個支派。另一處是在姓被遷到巴比倫的時候,約西亞生耶哥尼雅和他的兄弟。一方面,這樣的表達可以指出耶穌基督的家譜是關係到整個以色列民族的命運與盼望。另一方面,這兩處都是以色列面臨遷徙的處境,猶大與他的兄弟要下到埃及,而耶哥尼雅和他的兄弟則是被擄到巴比倫。這顯示出以色列歷史之中的危機,也強調他們對於拯救的盼望。
到這家譜的最後,馬太指出約瑟是馬利亞的丈夫,而耶穌基督是從馬利亞所生。在這裏馬太使用了完全不同的表達。在上文之中,不斷重複的「生」(ἐγέννησεν) 是主動語態的,但在這裏,耶穌基督是「被生下來」(ἐγεννήθη),以被動語態將焦點從約瑟與馬利亞轉移到耶穌基督身上。這裏將馬利亞放在家譜之中,作用與先前的四位不同,不再是回顧歷史的典故,而是預備下文之中的發展。
馬太福音以耶穌基督家譜的書作為開始的標題,呼應著舊約的開始,讓讀者帶著這豐富的歷史典故進入馬太的敘述之中。無論在標題之中,或是在家譜的結構與最後的總結,馬太都強調耶穌基督是繼承了神對亞伯拉罕與大衛的應許,表示耶穌基督是舊約以色列人盼望的目標。
在結構上,馬太按著以色列的國度歷史將家譜分成三段,並指出每段是十四代,帶出大衛國度的象徵,也讓讀者想到當時國度應許需要等待復興的事實。在過程之中,馬太使用了幾位婦女的典故,提醒讀者神的恩典在歷史之中介入。